前不久,在長三角區域生態環境保護協作小組第四次工作會議上,首批長三角跨區域排污權交易簽約。

簽約儀式現場,來自上海青浦、江蘇吳江、浙江嘉善、安徽廣德的8家企業達成小樹屋交易意向,交易網站上線并正式亮相。

跨省級行政區劃的排污權交易,在全國范圍內,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交易共計13.257噸揮發性有機物指標,交易金額15.89萬元,數額不大,儀式時間也只有短短幾分鐘,不過為了這幾分鐘,從2022年初算起,幾家生態環保部門溝通了兩年有余。

有償排污,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這一理念仍然陌生,推進排污權交易本就不易,跨行政區劃的操作更是寸步難行。選擇什么指標作為交易對象?將哪些地方納入試點范圍?交易的流程是什么?以何種價格進行交易?無法從上而下以行政命令方式推進,一個個待解的問題只能在充分溝通和協商后用“共識”作答。

既然如此艱難,這件事為何非做不可?

嘉興是最早開展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制度探索的城市之一,浙江是全國首批排污權交易試點省份,嘉善又參與了首批長三角跨區域排污權交易。將省、市、縣三級的政策發展脈絡串成一條線再看,或許能找到原因。

起步頗為不易

19家公司參與競價,基礎價4000元/噸·年,出價前70%的買家入圍,價高者得——在浙江省排污權交易網站上,6月底,嘉興市氨氮指標進行今年第11期競價出讓。雖然1小時內都可“亮牌”,最多出價10次,為了避免過早露出底牌,幾乎所有買家都壓到最后10秒出價。

“非常緊張刺激。”浙江歐仁新材料有限公司安環部經理高建輝說,他經歷過其他場次的競價,“擔心無法中標,還擔心價格太高,單價差幾百元,總共的費用就要多出幾萬元甚至幾十萬元。”最終,13家出價更高的企業競得指標,出讓均價在每年每噸2萬元左右,比基礎價格翻了幾番。

這便是浙江排污權交易的一級市場,針對化學需氧量、二氧化硫、氨氮、氮氧化物等排污權交易指標,政府以競價形式出讓儲備量,基本上每半個月便會組織一場交易。

排污權還需要付費使用?在浙江,企業若要上新增污染物排放量的項目,在項目環評審批前,首先便得購買排污權指標,買多少,才能排多少,到期再續費。若企業規模較大,排污數量較多,僅花在這項上的費用便要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

一開始,政府相關部門也有顧慮:原本有意到當地投資興業的企業,得知排污需付費后,會不會阻礙項目落地決策?況且,問問周邊城市,只有少數幾個地方排污權有償,企業為了節省成本,恐怕會另有選擇。

追溯到20年前,嘉興的環境承載力已頻頻發出警報。曾經,嘉興面臨“水鄉卻無好水”的窘境,成為水質性缺水地區。不少人因為聽說嘉興“龍頭水不能喝”,就自帶礦泉水。

節能減排迫在眉睫。2006年國家實行總量控制,并以2005年的環境統計為基礎實行減排。若減排工作沒完成,地方政府評優評先很難入圍。且前一年考核不合格的地區,所有增加排污總量的項目不得審批。嘉興吃過虧——當年,南湖區考核沒過關,凡是產生工業廢水的項目都無法落地,幾乎相當于給發展按下“暫停鍵”。

怎么辦?作為一項污染物總量控制措施,排污權交易市場是一只無形的手,提高重污染企業的環保市場準入門檻,倒逼企業出于控制成本的考慮主動減少排污。在浙江,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制度最早于2002年在嘉興市秀洲區推行,2007年試點范圍擴大到全市。

不過,新生事物誕生之初往往很難被接受,環境資源要從無價成為有價,這個轉變談何容易。

按照要求,新企業新項目,必須購買排污權指標才能繼續審批流程。老企業老項目,只能通過激勵手段鼓勵企業主動繳納有償使用費用,從而核定初始排污權,制度推行難度可想而知。

2008年,南湖區成為首個初始排污權有償使用試點地區。第一步著實走得吃力。老企業一次性繳納一定數量的費用有些困難,于是,一紙訴狀直接進入了市政府,10家企業聯名寫信,表示不愿意接受排污權有償分配這項創新工作。

各區縣生態環保部門下到工廠,一家一家上門做工作,介紹背景,說明利弊,科普環境資源有限、有價、有償的理念。當時政策推進要靠“連哄帶勸”,工作人員們準備了一套“說辭”:“排污權以后會越來越值錢,現在制度剛開始實行,買入最劃算。”

各地紛紛推出“促銷”活動。有的舉辦聲勢浩大的活動,現場簽約,配合媒體宣傳,為“排污權”揚名;有的推出優惠活動,針對初始排污權主動繳費打折,力度最大的折扣為四折;有的明確排污量在1噸以下的項目暫免費用……

截至2022年底,嘉興有排污權確權企業3887家。隨著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制度的推行,營商環境當真落于人后了嗎?

“自從實行排污權交易制度,通過金融手段實現排污指標的流動,反倒更好保障了企業各類項目的要素供給。”嘉興市生態環境局嘉善分局史留青說。

2007年11月,交易工作正式啟動的第四天,大華紙業有限公司總經理葉流雄急匆匆地來到嘉興排污權儲備交易中心,要求購買排污指標。因大華公司要新上節能型再生造紙生產線項目,需要48噸排污權指標,企業通過自身工程減排已經削減量47.2噸,還有1噸不到的缺口。正是這零點幾噸的量,把他急得像熱瑜伽教室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最終企業花6萬多元購買了排污權指標,解決了難共享會議室題,也成了嘉興市首批購買排污權的企業之一瑜伽場地。如果沒有總量來源,這個項目無法實施。

十幾年后,恒顥光電科技(浙江)有限公司遇到相似難題。企業原本位于江蘇昆山,今年4月因當地土地用途調整,拎包進駐嘉善中新產業園,政府為企業量身定制新的廠房。新項目來得突然,需要數十噸排污權指標,嘉善縣政府手里的余量告急。要么壓減產能,家教要么推遲投產,要么花更大價錢進行環保投入,3個選項讓項目卡住了。最終,企業的投產難題也通過排污權交易解決。

這幾年,揮發性有機物在浙江作為臭氧主要前體物逐漸被納入排污權交易指標,嘉善成為長三角試點地區之一。政策發布之前,嘉善組織了一次社會風險評估,所有涉及企業700多家,邀請將近300家企業分幾批進行座談,征求它們關于排污權交易指標增加的看法。

“只有不到10%的企業表示反對,部分企業甚至在問,能不能多買點?”對于這個結果,史留青很驚喜。

跨地市交易的探索

采訪那天,嘉興市生態環境局綜合處電話鈴聲不斷響起,一家嘉興企業想跟衢州企業進行排污權交易,企業之間在商談價格,先跟環保部門打個招呼,若價格談妥后,因為事先溝通過,流程審批更加順暢。

“十四五”期間,第一筆浙江省內的排污權跨市交易,便由綜合處促成。去年4月,工作人員在衢州龍游參加浙江省低碳發展中心關于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政策的解讀培訓,會議間隙交流時,他們和湖州相關負責人一拍即合,打算“撮合”一筆跨設區市的排污權交易。

早在3年前,湖州長興南方水泥有限公司就投入3000萬元,建設了一套中溫中塵SCR脫硝系統,達到浙江省二階段超低排放標準。與此同時,總投資201億元的嘉興桐鄉時代鋰電項目開工,規劃建設年產40萬噸鋰電三元前驅體和5萬噸三元正極材料,但本地排污權指標緊張,項目方正在犯難。

去年“六五環境日”那天,長興南方水泥以每年每噸3100元的價格,將富余的78.5噸二氧化硫和138.24噸氮氧化物排污權指標轉讓給桐鄉時代鋰電項目。相較于在嘉興本地購買政府出讓儲備量,這一價格讓企業省下幾百萬元。

企業之間的排污權指標買賣,構成排污權交易的二級市場。起初,此類交易范圍大多只限于同一個區縣內部。

2009年,浙江成為全國首批排污權交易試點省份。浙江省生態環境廳低碳發展中心排污權交易部部長嚴俊介紹:“總體采用‘地方先行先試,省里逐步統一’的辦法進行制度穩步推進試點工作,堅持問題導向開展制度創新探索。”

這一思路延續到地方,嘉興市各區縣在政策探索初期,形成各自不同的做法——

南湖區首次進行排污權的公開拍賣活動,買家依次舉牌子叫價,不過人工拍賣、手工錄入效率不高,耗時過長,一場拍賣會可能持續好幾天,后來又推出排污權網絡電子拍賣機制。南湖區還曾把從事服務業的個體工商戶納入排污權交易的主體范圍。

秀洲區講究“畝產論英雄”,每年對排污權的使用效率進行考核和評估,根據相關產業或交稅額度和排污總量計算比例,按照使用效率將企業分為3檔,排名前1/3的企業,能夠以優惠價格購買排污權指標,排名位次靠后的企業,則需支付更高價格。

平湖設了個門檻,企業所需排污權指標超過1噸時才需要付費購買,同時建立排污權租賃市場,除了買賣,企業之間排污權指標的轉移也可以通過短期租賃實現。

嘉善則為重大項目開通綠色通道,政府可以直接以基礎價格出讓排污權指標。

海寧要求,以政府出讓儲備量獲得的排污權指標,只能由政府回購,不能直接在企業間交易。另外,海寧探索了排污權抵押制度,即排污權指標也可以作為抵押物,向銀行貸款,政府從中作保。

這種情況下,若要跨縣區進行排污權交易,缺乏統一的文件和制度支撐,難以推進。

不過排污權跨區域交易的需求天然存在。嚴俊在調研時發現,排污權交易的數量和價格存在明顯的地域差異。一些經濟發展相對落后的浙南山區城市,環境質量好,但招引大項目落地比較困難,運輸成本和產業配套都不占優勢;在一些沿海城市,引進項目相對容易,當地的排污權市場價又相對較高,排污權指標也不一定夠用。所以,排污權指標的供求關系不太平衡。

如果靠行政命令調節,跨區域調配難度很大。在一定程度上,排污權便意味著發展權,指標富余的地區幾乎不會主動出讓,中間談判過程也勢必艱難。用市場手段調節更為合適,企業之間買賣指標,跨區域的排污權交易剛好解決這個問題。

2014年,《嘉興市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辦法》出臺,以此為指導,嘉興各區縣間得以進行交易。2023年4月,《浙江省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管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出臺,標志著浙江省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制度全面統一。

《辦法》汲取了各地探索中可復制可推廣的創新制度和經驗做法,比如排污權抵質押貸款、排污權租賃等;同時從公平性角度出發,進一步規范了管理要求,構建全省“一個平臺、一套準則”統一化管理體系,通過明確政府公開競價出讓政府儲備量、企業協議、掛牌、拍賣轉讓富余排污權,全面實行市場化交易。

見證

同時,《辦法》對跨區域交易做了規定,明確上年度大氣、水環境質量未達到要求的縣(市、區),不得開展增加本行政區域相關污染物總量的排污權交易。簡單理解,環境質量不好的地區只能“賣出”、不能“買入”,其中涉水污染物限定在同一流域內進行排污權交易,九宮格避免出現區域環境質量問題。

有了省級層面統一的《辦法》做支撐,嘉興和湖州兩地企業的第一筆跨市域排污權交易才得以順利成交。2023年,單說嘉興,已完成21筆跨區域交易,其中,18筆跨縣區、3筆跨地市。

更大的長三角市場

“外地有多少,我們要多少。”恒顥光電科技(浙江)有限公司高級工程師王春雨說。最近首批長三角跨區域排污權交易中,這家是買入排污權指標的企業之一。

市場需求在,機制建立卻磕磕絆絆。跨省域的排污權制度建立是跨市域的困難升級版。

此次首批長三角跨區域排污權交易探索,由浙江省牽頭執行,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浙江說了算”,浙江已有的經驗也不一定適用于各地,各類細節都得商量著來。

早在2022年,三省一市就有意在建設統一環境要素交易平臺上做探索突破,并逐步組建試點工作專班,定期專班會商。當時,工作推進的具體路徑還未確定,大家最先考慮的是常規性排污權指標,比如化學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

不過目前,上海市、浙江省、江蘇省和安徽省在排污權有償使個人空間用和交易制度上的進度不一,辦法各異。比如,化學需氧量、氨氮等是和水環境相關的指標,不處在同一流域的地區難以交易;而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和大氣環境相關,各地政策不同、價格差異過大,貿然打通交易平臺,可能會擾亂原有的市場秩序。

去年6月,三省一市明確以揮發性有機物指標為交易主體——這是一項全新的指標,在長三角一體化示范區范圍內,上海青浦、江蘇吳江、浙江嘉善,再加上示范區外的安徽廣德,各地從零開始,同步打造長三角統一市場。

交易指標確定后,各地各自排摸買方和賣方。買方好找,一般是已經審批通過或前期提交過總量平衡方案的企業,總需求有幾十噸;賣方難覓,除非進入生命周期末期的企業,其他很難再一下拿出這么多排污權指標。幾番協調,最終確定13.257噸的交易總量。

無論數量多少,難得的是,參與首批交易的各個主體,已達成共識,跨區域排污權交易是大勢所趨,并且意義非凡。

對于企業而言,利益仍是原始動力。同樣的排污權指標,在浙江省內已開展交易的地區,通過政府儲備量出讓競價的方式獲得,每年每噸價格預計為1.5萬元左右。此次跨區域交易中,恒顥光電以8000元/噸的價格,向安徽廣信農化股份有限公司購買了2噸排污權指標。如今項目投產加速,已進入設備調試階段。

同時,企業的選擇范圍擴大了。浙江歐仁新材料有限公司也參與了此次交易。“因產品迭代升級,今年我們計劃新增7條生產線,排污權指標有較大缺口。”高建輝表示,企業與蘇州世佳紡織印染涂層有限公司開展跨域交易,購入4噸排污權指標,“交易范圍擴大,幫助我們快速補足指標、通過審批,預計今年年底前就能投產。”

長三角綠色生態一體化示范區召集幾家生態環保部門開會,各地都提到,要漸漸打破污染物總量的地域隔離,不再局限于“一畝三分地”。“大氣和水都會流動,長三角各城市距離這么近,環境質量的好壞是一體的。”史留青說。現在,長三角區域內,尤其在長三角一體化示范區內,生態聯防聯治的制度已初步建立,跨區域的排污權交易也是“必選項”。

排污權有償使用和交易讓企業生產承擔環境成本,倒逼企業,費盡心思主動減排,減排量在市場上出售后,還能獲益;另外,相較于行政命令式的被動減排,排污權交易更能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作用,更加公開透明。長三角跨區域的排污權交易,也應成為長三角服務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

下一步,各地將繼續擴大二級交易市場規模,比如,嘉興正通過梳理核定名單、明確技術規范,對全市145家企業開展富余排污權技術核定,核定結果同步推送至浙江省排污權交易網和碳普惠交易網站,拓寬有需求排污單位信息獲取通道。

一個活躍的長三角跨區域排污權交易市場,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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